多年前,我从湖南湘西出发,进入贵州,在镇远上船,沿舞阳河一路向东。再由玉屏入湖南。这是我第一次沿舞阳河行走。一路上,听到了很多舞阳河边人事传奇。印象最深的,是一位老阿伯讲的麻连长和四大爷的一群苗族人在奔赴抗日前线途中,被集体杀害于舞阳河畔的悲惨事件。
麻连长是贵州松桃水田坝人,练就一身苗族武功,一心想凭着这身功夫报效祖国。他曾带着寨子里20多名青年投奔松桃籍苗族军人罗启疆部,参加北伐,屡立战功,提拔为连长,乡党们尊称他麻连长。后来,麻连长发现罗私吞战场牺牲将士的抚恤费,对罗失望,借故解甲回归水田坝,种田为生。
四大爷是湖南湘西凤凰县阿拉营、喜鹊寨、仁达布和格劳乔四个寨子的四个狠人。他们天生慓悍,威震脂尔山,得名四大爷。他们时常跑出腊尔山,或抢劫富商,分给一些贫苦百姓,曰劫富济贫。
年,日军入侵中华。驻防汉口的罗师长回武陵山扩充兵力,他动员老部下麻连长及水田坝青壮年,当兵上前线,打日本,保家乡,吃皇粮。那一年正逢武陵山区大旱,粮食颗粒无收。饥饿和疾病正纠缠着贫苦的人们。麻连长思考再三终于答应罗师长,动员水田坝的37名青年,跟他当兵去前线抗日。
在县城集训的时候,麻连长与湘西凤凰腊尔山四大爷相逢在新兵营。
三个月后,罗师长带他们来到了舞阳河畔的镇远古镇,驻扎在一座古庙里。罗师长说,他们将从这里换上军装,扛上新枪,坐上舞阳河的船,开拔去抗日前线。
新兵驻扎的那座古庙,除了一条悬空的小路可通达外,四临悬崖,悬崖之下,是波涛滚滚的舞阳河。古庙四周,罗师长派重兵把守,出口架着机枪。看见这个架势,麻连长感觉不对劲,但是已经迟了。
第三天,罗师长按顺序把每个人单独喊去,发放军装。换上了军装,这些腊尔山苗人变得个个英姿焕发,好不欢喜。接着,罗师长又按顺序把每个人喊去领枪。万没想到,此番进去一个,被扭住一个,反手捆绑,塞住嘴巴,收拾无声无息。
正午时分,这名身着国军新装的苗族军人,被捆10人一串,押到舞阳河坝上行刑。或许是罗师长背信弃义,残杀同胞,连老天也感到不平。行刑的时候,天空乌云密布。枪声一响,乌云炸开,雷雨倾盆,仿佛要扑灭人间这场邪恶大火。但是天公终究没有把大火扑住,身穿军装的抗战新兵,纷纷倒在舞阳河畔。
麻连长虽有一身武功,因无防备,也束手就擒。麻连长没有死,他的左肩胛中了一枪,刚好把捆绑他的棕绳打断。他在水中挣脱绳索,抱住一根浮木,随洪水漂到玉屏,被一个船工打捞上岸。
他不敢告诉船工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自己也是一个船工,在云台山河段遭土匪抢货,中弹落水。老船工收留了他,用草药给他疗伤。伤好以后,麻连长跟着老船工在舞阳河上讨生活。直到解放,共产党来了,他才回水田坝。
舞阳河就是这么神奇,它发源于贵州省瓮安县,一路向东,在玉屏入湖南境。
年盛夏,我再次来到玉屏。我沿着流过玉屏县城的舞阳河岸行走,来到横跨舞阳河的风雨桥上。此时正值黄昏,夕阳绯红,风雨桥上都是休闲歇凉的玉屏人。他们有的坐在桥栏边的美人靠上,悠悠然摇着蒲扇聊天。他们有的追着骑童车的孙子,忙不迭地在桥面上跑来奔去。还有一群年龄不一的女子,穿着整齐的运动服,在风雨桥头的广场上,踏着轻快的步伐跳广场舞。
伫立风雨桥头,想听一听舞阳河此刻的涛声。却意外听到委婉缠绵的箫笛之音。良宵仙曲,余音袅袅仿若天外传来,漂浮于尘嚣之上。
峰青宜雾日,潮白逆江沙。
犹忆南楼夜,吹箫度岁华。
是谁,在这繁华的闹市,把一袭清凉撒入我的耳际?抬头看,不远处山顶上两管箫笛雕塑竖立于夜幕下,忽然想起这两天走过的茶花泉、印山书院、玉屏箫笛博物馆、郑氏箫笛民间收藏馆、璞韵箫笛发展有限公司……所到之处,均觉得一曲曲柔婉的箫管笛声跟随左右。而在玉屏郑氏民间箫笛收藏馆,我竟然听到熟悉的《红楼梦》组曲。那时刻才刚早上八九点钟,穿过晒满挂面的老街,拐进一条窄狭得只够一人容身进出的老旧巷子,如泣如诉的《葬花吟》箫声幽咽,从小巷深处传来。来至巷子尽头,是一座砖砌的两层楼门小院,转身进去,即看见一位身着黑装的少年,手握竹箫,站在院子里吹奏,他身后三开间的屋子里,一楼和二楼,均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箫笛。明代的,清代的,民国时期的,文革时期的;竹箫,木箫,骨笛,瓷笛,贡箫;还有武侠小说里既是乐器又暗藏刀剑的钢制箫笛。小楼中堂,悬挂郑氏族谱。玉屏箫笛,即创制于明代平溪(即今玉屏)郑氏第六代孙郑维藩。厅堂两边悬挂一副对联:仙到玉屏留古调,客从海外访知音。传说是鹿皮大仙把制作竹箫的技艺传与郑维藩,故而,郑氏后人将鹿皮大仙画像挂在家中神龛上,每逢吉日,都要敬奉,以示尊崇。年,玉屏郑氏兄弟制作的平箫,在美国旧金山召开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拿到金质奖章。
参观者静静参观,吹箫者兀自吹奏。箫声幽婉,心底顿觉宁静。
于是对那吹箫少年,倍加亲切。冥冥中感觉自己与他,一定有着深厚的缘分。经询问得知,少年名叫杨厚苗,来自湖南城步,和我一样,是苗族!
那一刻,我激动!当年沿舞阳河行走听到的故事,故事里的人物,又在心里活了起来。
杨厚苗毕业于湖南农大,从小迷恋音乐。大鼓小鼓、口琴风琴、唢呐二胡、笛子凤箫,他都鼓捣过,最后觉得箫最解人。大学毕业后,他找到了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那支心爱的竹箫总不离身,寂寞的日子里,那支竹箫陪伴他度过了两年多的户外生活。后来他毅然辞掉工作,选择在玉屏落脚。因为他发现,箫笛最繁茂的根在玉屏。他用自己积攒的钱,开了一间箫笛工作室。经过努力探索,他的箫笛制作工艺和吹奏艺术同时日趋长进。现在他已经是贵州箫笛艺术研究院的副院长,玉屏箫笛艺术协会的演奏家。他把传授玉屏箫笛艺术作为人生的价值追求。
常说:今天的寄托不是大同,而是传统。古老的玉屏箫笛艺术,有杨厚苗这样执着的年轻人从全国各地前来加盟,承接和弘扬,必将如眼前这条日夜奔涌的舞阳河。
她来自岁月深处,正向岁月远方流去,永无止境。
文/龙宁英
刊头设计/贵州日报当代融媒体记者吴浩宇
文字编辑/邱奕
视觉/实习生陈薇
编审/李缨